2010-01-01

非信徒


人類的奇特處境


假設有一個人,從嬰兒時就被某種野獸養大(如文學作品中的泰山),後來都沒有機會接觸到人類的世界,終其一生都與野獸為伍。這個人究竟算是動物,還是人呢?

若純粹以生理來看,大多數人會說,他當然還是人類,也許可以算是野人吧。但若以意識而言,這樣的人不管在思想、意念、或行為上,大概都難脫動物的本能。

這樣的野人與我們之間雖然看似有很大的差異,但撇開外表不談,最大的差異應該是他與我們是無法溝通的。也就是說,他缺少了一項人類非常重要的工具:語言。

所有的「人類」,不論是從未接觸過現代文明的原始部落,或摩登世界的時髦男女,看似差異頗大,但有一個共通之處:一個流利的母語,沒有人例外。

若看過電視上的原始部落紀錄片,會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就算是原始民族,其語言的複雜程度並不亞於我們自己的母語。語言能夠以細微的音韻變化來表達內心的複雜意念,可以算是人類獨有的一種特異功能。

就算有些人天生殘障,耳聾目瞎,甚至腦性麻痺,這些殘障都可以靠後天的文化協助而克服。但若有人天生無法學習言語,或腦部失去了言語的功能,那麼不管四肢多麼健全,恐怕都會被當成所謂的野人或植物人。

語言的重要性無與倫比。除了讓人類可以溝通複雜的意念之外,最重要的是從語言發展出來了文字,因而讓人類可以保存知識,創造文明。

所以,語言是怎麼發展出來的?

人類的祖宗是約700萬年前的直立猿人。他們與現在的我們當然有很大的差距,身高不足四呎,也許沒有猴子那麼多毛,但他們若來到我們之中,一定會被我們當成猴子看待。

直立猿人為何會站立起來?也許是腦容量比其他猿類多了一些些,比較能夠保持平衡。也許是因為人類祖先的前肢比其他猿類多了一條肌肉,讓大拇指能夠與其他四指互握(其他猿類都沒有這項能力),因此前肢的用途大增,便逐漸離開地面,變成用來探索大自然的有力工具。人類雖然還是動物的一種,但是我們的祖先一旦站立起來之後,便開始了與大自然運行脫軌的過程。

多出了雙手,大自然成為了我們檢視與探索的對象。原本萬物在大自然之中都有其定位,一根枯樹枝斷裂落地,應該隨著時間分解為朽木,還原成土壤的肥料;一塊銳利的碎石,也應該自然風化為沙土;但是到了人類的手中,樹枝變成了木棍,碎石變成了石刀,都跳出了大自然的運行,而產生了原本並不存在的功能與意義。

從使用雙手開始,人類這種改變大自然,賦予新意義的獨特能力繼續發展,雖然緩慢,一直到了約20萬年前,才出現了在生物學上與我們是屬於同一類的智人(Homo Sapiens)。從700萬年前到20萬年前,花了600多萬年時間,人類從直立猿人演化成會使用手與製造簡單的工具的現代人,懂得生火取暖避寒,不再只能被動地接受大自然擺佈,而能夠克服環境與氣候的限制,開始繁衍於地球四處;更重要的是,人類在此時也發展出語言的能力。

語言究竟是在何時出現?何時逐漸發展完整?科學家並無定見。可想而知,這是很難考證的。人類學家只能從古代化石喉嚨部位的演進來判斷,目前結論從數百萬年到數十萬年前都有可能,無法確定時間。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在人類還沒有站立起來之前,就像所有的動物一樣,應該有很類似的傳遞訊息方式。視覺、聽覺、觸覺與嗅覺都是很重要的感官。但是在站立起來之後,鼻子與地面有了距離,人類對環境的探索方式就與動物不一樣了。鼻子向內吸氣嗅聞的求生能力退居次位,讓喉嚨向外吐氣發聲有了更多的發展機會。人類的語言呼之欲出。

人類使用手與工具,開始累積創造意義的經驗。這些意義逐漸與聲音結合,不僅成為能夠單獨存在的觀念,也成為了互相溝通的工具。此時,一棵樹不再是山丘上那棵獨一無二的植物,而是以聲音ㄕㄨˋ所代表的一種共通的意象。從此之後,人類的頭腦讓意義脫離事物本體,以意念的形式獨立存在,成為內心的一種思維,一種內在的對話。在這時候,擁有了語言的人類,也與其他生物真正決裂,分道揚鑣。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演化的過程極為漫長(動輒數十萬年才會有所改變)。生物的演化也是大自然運行的一部份。但是人類演化的方式顯然與其他所有生物都不太一樣。沒有任何其他生物像人類一樣位於食物鏈的頂端,同時又維持如此龐大的數量(動物界的食物鏈是金字塔排列,越頂端的數目就越少)。也沒有任何其他生物能夠像人類一樣,以非生物性的演化(文化)劇烈改變了大自然的運行。

從一方面來看,人類藉著語言,以群體的力量來影響與改變大自然的運行。從另一方面來看,人類的語言也成為人類與現實之間的一道屏障。人類的知覺失去了對外界直接的關照與覺察,而總是會有一層思維隔閡著。

可以這麼說,人類自從發展出語言之後,便失去了與自然的聯繫,而處於一種孤立隔絕的「失樂園」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人類只能彼此取暖,相互安慰。人類發展出來的龐大文明,可以說都是為了對抗一個對人類而言越來越陌生的大自然…

面對陌生的大自然,其他的動物靠著本能就能生存,不需要什麼學習。但人類的腦部發展為了能學習語言,將本能反應區域縮小(所謂的小腦)。於是人類演化成一種剛生下來毫無生存能力的動物,需要父母與文化環境的保護。父母與文化必須教導嬰兒用來對抗大自然最有力的武器,也就是學習語言。

我們為了學習語言,必須毫無質疑地接受外界的說法。這種學習的方式從我們尚無記憶的稚齡,就根深蒂固地被植入我們的反應與習慣中。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成為了言語的信徒。我們必須信仰語言才能生存下來。所有人都是語言的信徒,沒有例外。

身為人類,我們必須覺察到自己的奇特處境:

1. 人類在所有動物之中的獨特地位。

2. 人類與大自然的尷尬關係。

3. 為了生存,我們從牙牙學語開始就成為一個信徒,無人倖免。

為了能進一步成長,我們必須開始檢視這種信徒的狀態。


信徒


我們從牙牙學語開始,就學習成為一個信徒。我們必然成為信徒,無法倖免。

只要是人類,只要有母語,只要會說話,以語言來思維,就會成為語言的信徒。語言是人類與動物最大的區別,人類主宰世界的利器,也是人類根深蒂固的信仰。因為語言並非來自於自己,而是來自於外界。語言也並非是必然的,但人類必須學習語言才能生存。因此不可避免的,我們也會成為:

文字的信徒

宗教的信徒

政治的信徒



總而言之,我們都是種種「說法」的信徒。

何謂信徒?信徒就是在心中對某個想法非常確定,認為是千真萬確的,但這個想法並非來自於自己,而是來自外界的說法,也就是道聽途說。

何謂道聽途說?簡單說,凡是非親身經歷,而是來自於言語文字的描述,就是道聽途說。因此,所有他人的傳述,所有文字,所有書籍,甚至所有影像媒體,都是道聽途說。

道聽途說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不是對的,也不是錯的;道聽途說只是未經證實的描述罷了。

信仰的對象必然是道聽途說(未經證實的描述),沒有例外。因為若是已經被證實的描述,那就不需要去相信。

例如,你不需要相信 1+1=2,你知道 1+1=2

例如,學習游泳,相不相信水的浮力,並不重要。

若沒有練習就跳入深水,就算全心信仰水的浮力,還是難逃滅頂。 

一旦學會了游泳,不需要相信水的浮力,自然能夠悠遊水中(但不小心還是會溺斃)。

只有對於無法證實的描述,才需要信仰。

但對於生來就是信徒的我們而言,未知的事物何其多,無法證實的描述何其多,採取信仰的心態是最容易的,也是最安全的。

信仰讓人有歸屬感,不會孤獨,因為其他人也都是信徒。

信徒比較能夠有紀律,靠著外來的約束來成就一些事情,也許能改善這個世界。

信徒最大的好處,就是有一種樂觀的信心,雖然是建立在道聽途說之上,但能夠帶來希望,勇敢地跟著其他信徒一起向前邁進。

但是這也是信徒的最大問題:盲從。信徒很容易接受很多不明就裡的說法,小時候耳濡目染,年輕時同儕仿效,抽煙喝酒嚼檳榔,燒香拜佛算命燒金紙,都是缺乏了覺察的信徒難以避免會學到的盲從行為。

當信徒們集體盲從時,就不會覺得是在盲從。若是碰到有心人士,集體的樂觀信心很容易就會受到政治或商業的操弄,最惡劣的後果就是戰爭與生態破壞。

雖然只要沒碰到黑心的老師,當個信徒也沒什麼不好,但是我們都是在沒有選擇,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學習了語言,成為一個信徒。信徒是我們所有人都被迫扮演的一個角色。許多人會扮演一輩子而不自覺,或很慶幸能當信徒;但少數人會開始覺察,於是跳出信徒的狀態,成為覺者。


覺者


這裡所說的覺者,並不是指覺悟或解脫等等來自宗教信仰的說法,而是指覺察。

覺察什麼呢?

首先,覺察我們一直都是信徒,信仰著種種說法,覺察這些說法全是道聽途說。

一切言語都是道聽途說。因此一切文字,經典(尤其是宗教經文),也都是道聽途說。

道聽途說不是對的,也不是錯的,而是未證實的。因為沒有經過證實,道聽途說難免都會有人為的想像力。

究竟要證實什麼呢?用來判斷事物真實的準則是什麼?

一個真實的事物,能夠存在於這個世界中,必然不會是無中生有,憑空杜撰出來的。因此,真實的事物必然有其因果脈絡。

所以判斷事物真實的準則,最單純與最直接的,就是去覺察其「因果」,也就是事物之間的關連,來龍去脈。

至少在我們的這個宇宙中,一切必然都有因果脈絡可尋,沒有例外。邏輯推理,科學定律,倫理道德…都是人類為了瞭解因果而歸納出來的法則。人類對於因果的探究,創造了輝煌的文明。

但人類在創造的過程中,也善於發揮想像力,憑空提出許多假設,但在因果上無法求證。這些假設就會成為信仰。

凡是信仰,必然都存有「無法求證」的斷裂因果關係(也就是因果關係上說不通)。宗教就是很好的例子。

宗教是人類面對死亡,所創造出來的避難所。

人類由言語所塑造出來的意識狀態,無法理解與接受自我意識滅絕的可能。也就是說,沒有人能接受自己終將一死的事實:「我」無法認知這個「我」的終將不存在。

我們總會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靈魂不滅。

幾乎所有宗教都相信靈魂的存在,或應該說,都是建立於靈魂的假設上。

有了靈魂,才有天堂地獄,六道輪迴等等說法;若沒有靈魂,宗教似乎就失去了其最大吸引力,與最大的存在理由。

一個人就算沒有宗教信仰,也多半會希望真的有靈魂。但是,這個希望就是一種信仰,因為靈魂在目前仍是道聽途說,而沒有實際的證據。 

靈魂是否存在,至今無法證實。找遍天下,只能找到「我相信靈魂存在」,而找不到「我可以證明靈魂存在」。

就算有所謂的靈媒自稱可以與靈魂交談,但人類歷史上,還沒有任何一個靈媒能讓任何靈魂成為可驗證的對象。這些靈媒永遠只能「自說自話」。

對於「靈魂」目前在因果上能成立的解釋就是:人類腦部卓越的想像力。

一切所謂的靈魂出竅,亡者顯靈,觀落陰等等,都能用人類的想像力來解釋。或者說,都可能是不尋常意識狀態的產物;可能是催眠所引發的逼真白日夢,或嗑藥,發燒生病,導致腦細胞連線大亂;或命危之際,腦部因為嚴重缺氧逐漸停止作用,而產生的種種幻覺。這些解釋有可成立的因果關係。

至於其他的解釋,都是先假設了「靈魂存在」,然後才去用這個假設來解釋種種所謂的靈異現象,這叫做「倒因為果」。靈魂最多只是一個可能的原因,而不是由這些現象歸納出來的結果。

當然,沒有證據並不表示靈魂不存在,只表示靈魂是尚未證實的(也許無法證實),在因果上尚未成立。

但就算因果上並不成立,也不需要否定,只要給予如實的覺察即可。覺察該說法到目前為止是不成立的,因此不需要在意,不需要再為道聽途說付出任何心力(否定也需要心力)。

一旦把靈魂之說拋在後頭,所有的宗教信仰也勢必隨之而去。這是覺者必須經歷,非常孤寂而清明的階段。

覺者覺察因果,自然就會發現,在覺察時,信仰是多餘的。當盲人恢復了視力,就不再需要柺杖,雖然柺杖還是有其用處。

有人會問:覺者是信仰覺察,信仰因果,所以還是一種信仰?

我只能說,覺者的覺察與信徒的信仰是相對的兩種意識狀態,差異有如睡眠與清醒。但我們有時會在清醒時打瞌睡,或在睡眠時做清明夢。因此覺察與信仰也會交替發生,但不能等同視之。

覺者在覺醒之前,也會經歷半睡半醒的狀態;但覺醒之後,對因果的覺察就會取代了信仰,行動取代了語言。

覺者開始覺察事物之間的關連,首先要整頓自己的言語與文字,使之清楚,至少要有可成立的因果關連。 

覺者會特別注意文字與言語中的字眼堆砌。這些字眼憑空冒出,沒有來龍去脈,但又理所當然要求聽者完全接受,它們是打造道聽途說的基本元素。

「靈魂」「神」「天堂」「輪迴」…任何憑空出現的字眼,對覺者而言都有如記記警鐘。

這些字眼的用處不是要幫助信徒覺察,而是建構出更龐大的描述系統,也就是更龐大的道聽途說,讓信徒們有所寄託。

這些描述系統一旦成型,信徒們就會讓它們成長茁壯,發展成原先難以想像的複雜迷宮。

覺者放眼望去,處處都是迷宮…


迷宮


凡是缺乏因果關連,卻又要求人們接受的說法,就會成為信仰的迷宮。

信徒尚未覺醒之前,在信仰的迷宮中,對於任何外來的訊息都會不自覺地接受,不加質疑。這是一種制約的狀態,來自於我們從小學習語言的習性。

要改變這種習性,覺者首先覺察外來的說法以何種方式進入意識。

在今日,外來訊息不限於語言文字,還包括了人為媒體的聲音與影像、儀式與環境。其中隱藏著強大的訴求,要你成為一個信徒。

不論是:靈異、鬼神、命理、風水、巫術、宗教、政治、外星人、特異功能…

姑且不論這些說法是真是假,是否蘊含知識或智慧,但可以確定一點:這些說法都要求你成為一個信徒,不要去檢視其因果。因為這些說法都無法通過簡單的因果論證。

這些說法所信仰的對象,可以用一個字眼來統稱之:奇蹟。

在信仰的迷宮中,隨處可見奇蹟的誘餌。追隨信仰的信徒們,內心都嚮往著奇蹟,渴求某種超過自己的更大力量,來拯救自己,或啟發自己。

但是,嚴格檢視這些奇蹟後就會發現只有道聽途說。這些道聽途說通常是以文字的形式存在,厚厚的書籍經典,講得頭頭是道,又列舉出種種所謂的事實。但是道聽途說的奇蹟,或文字上的奇蹟,不管聽起來多麼奇特,說的人多麼信誓旦旦,對覺者而言都不足為奇,不足予信。

只有親身經驗,親眼目睹的奇蹟,才值得去探究。

現在,我們來探究一下,親身經驗的奇蹟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況?

不用光怪陸離的描述,能夠親身經驗到的奇蹟大致可分為三大類:

1. 機率奇蹟

2. 物理奇蹟

3. 意識奇蹟

先談談機率奇蹟,現象本身並沒有違反物理,而是發生的機率似乎很低。 

一般人最常接觸的機率奇蹟,大概就是命理。所謂的命理師似乎很容易掌握別人的過去歷史,藉此取得了預測未來的發言權。

事實上,這些人在算命時,憑藉的不只是命理的系統,還包括了細微的察言觀色能力,以及對人性的瞭解與判讀,在短短幾句話中,就確立了信徒對於「說對了」與「說錯了」的基準反應,然後根據反應往前摸索,最後通常都會挖掘出信徒的心事。

算命師善於使用模稜兩可的言詞,能夠面不改色的改變說法。他們都是職業好手,能夠很快就掌握信徒的渴望。相較之下,一般去算命的信徒有如從沒打過高爾夫球的人,貿然跑去與職業高爾夫球手一較高下。

其實這個比喻還不太正確。跑去算命的人大多不想跟算命師作對,而會積極配合,願意相信算命師。因此算命要想失靈反而不太容易。

算命的機率奇蹟,說穿了其實就是「說對」與「說錯」,因此是一半一半,毫無奇蹟可言。

除了算命之外,另外一種常聽到的機率奇蹟就是第六感心電感應。例如預感會發生什麼事,結果成真,這也是機率上的奇蹟。例如感覺自己會中樂透,結果真的中了。 

但事實上,會去買樂透的人,大概都覺得自己可能會中(否則應該不會買)。若是沒中,也不會覺得奇怪。但若是中了,就覺得自己有第六感超能力。

就像一般人去搭飛機時,大多數可能都會擔心墜機,但通常都不會發生,下了飛機就忘了。若是真的碰上墜機又幸而生還,你就會覺得自己有第六感超能力了。

但任何預測只要時間夠久,數量夠多,必然有一些會成真。 

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只要時間夠久,數量夠多,必然會發生機率的奇蹟。

再渺茫的機率,只要不是零,就有可能發生(樂透的基本誘惑)。

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召集一萬人,請他們來猜拋銅板的正反面。猜錯的離開,猜對的留下繼續猜。 

每次通常會有約一半的人猜錯,人數就會減少約一半。

10000

5000

2500

1250

625

312

156

78

39

19

9

4

2

1

由此可知,找一萬人,猜13次銅板左右,最後會剩下一個人每次全部都猜對。 

這是奇蹟嗎?對那個人而言,他一定會認為自己是奇蹟,有第六感超能力。

但這種萬人猜銅板,就算舉行一萬次,每次一定都會有一人全部猜對。

舉行超過一萬次(通常不用到一萬次),這一萬人之中必然會有人第二次全部猜對(他鐵定以為自己有神通)。

但既然是必然會發生,有何奇蹟可言?

再舉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例子:西藏活佛轉世。

尋找靈童的一個重要測驗,是讓候選兒童從十幾件私人用具之中,挑出屬於前任活佛的幾件。

瞭解機率的人就會知道,只要樣本(候選兒童)數量夠多,最後必然會有一個兒童正確挑中活佛的用具。

與其說是活佛轉世,不如說是傳統威權利用機率,來確保權力轉移的一種手段。

大多數機率的奇蹟探究到最後,幾乎都是一種必然,根本不算是奇蹟。


那麼物理奇蹟呢?物理奇蹟是違反物理的現象,例如最廣為人知的,耶穌行走於水上。

首先可以確定,物理奇蹟必然不是機率奇蹟。也就是說,機率是零。

這次不只找一萬人,就算把全世界的人都找來,一個一個走上水池,能在水上行走的機率應該還是零。

有人說,我看過魔術師表演水上行走。

是的,那是魔術表演。也就是說,其中一定有其他的因果(機關),而不是單純的走在水上而已。(事實上,魔術師在水池中安置了厚重的透明壓克力桌子,所有泳客都是串通好了) 

在這個世界,物理奇蹟絕對是道聽途說。因為若不是道聽途說,而是有人真的能水上行走,並且可重複驗證,沒有作假,那就會成為一項物理事實。

但至今為止,最為人所知的耶穌行走於水上,仍屬於文字的道聽途說。

我也很希望親眼看到不可能的物理奇蹟,因為所謂物理奇蹟,其實就是違反了因果;而這個世界目前還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違反因果律。

有些人會引用最新的物理理論:物質,能量,時間,空間都不是絕對的,彼此可以互相轉換,互相影響。

因此,種種看似違反物理的說法,其實並不違反尖端的物理因果,因此物理奇蹟並不違反因果。

這種說法在新時代靈修系統十分受歡迎,常常被用來當成違反因果律的證據。

但是不要忽略一個事實:以物理理論來說,要在極小(次原子)或極快(光速)的現實中,質能時空才會顯得不穩定。

微粒子以極高的速度生滅,從能量變成物質,然後再變成能量,表現出質能互換的物理奇蹟,時間是一眨眼的數十億分之一。

極小極快的現實,雖然也是我們所在的時空,但其因果關係的差異遠大於天壤之別。 

在很多宗教神話中,常會聽到瞬間轉化物質與能量的描述,例如騰雲駕霧、穿牆入壁、憑空造物、超越時空…這些描述都是把極小現實的現象,混淆到日常現實之中。

在日常現實中,質能雖然也可以互換,但都有清楚的因果關連。要將物質轉化為能量,作用力必然有其出處,絕不會憑空發生。而且往往需要極大的能量才能達成,例如原子彈爆炸。

有人說物理奇蹟不是憑空發生,其作用力乃人的意念,所謂的念力是也。

人的意念當然重要,人類所有偉大文明成就都起源於單純的意念。但意念本身並無法產生物理能量。意念必須去推動神經與肌肉,消耗儲存在人體中的熱量,才能產生動能去改變現實。若光靠意念就能產生物理能量,那最起碼應該可以用念力來移動物體(這也是很多所謂特異功能者喜歡表演的招數),但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念力移物能夠被驗證。種種實驗,甚至錄影,最後都以造假收場。

除了念力之外,另有一種算是我們中國文化傳統的物理奇蹟,那就是氣功。很多所謂的氣功大師,喜歡做一些看似違反物理的表演,例如用氣功來吸物,或隔山打牛等等。這些人如果有一天良心發現,或許會告訴大家這些表演的真正機關(保證與氣無關,而有很單純的因果解釋)。所謂的氣功對身體內在運作或許有一種身心交互影響的作用,有益健康,但絕對無法違反物理。

有人說奇蹟是天意,因此無法被科學驗證,或隨意重複。但是「天意論」基本上完全否定了因果。就像在中古世紀,有人說瘟疫是天意,因此無法治療,不用去尋找任何對策。

在我尚未覺醒跳出信徒時,曾經試圖提出一種解釋:奇蹟是發生在不同的時空,而不同的時空有不同的物理、不同的因果律。在那個時空,人能夠走在水上;在那個時空,不可能成為可能;姑且就稱之為「奇蹟時空」。

物理奇蹟就是發生在「奇蹟時空」中,而且因為那是不同的時空,所以不受限於這個時空的物理。

這個說法似乎合乎科學,尖端物理理論也探討多重時空,也許真的能解釋所謂的物理奇蹟。

但是多重時空至今仍是理論,無法驗證,也就是道聽途說。因此不用否定這個說法,也不用信仰這個說法。

有人說,對於多重時空,我有實際的意識體驗:我體驗過前世今生,我體驗過觀落陰,我體驗過靈魂出竅…那些都是多重的時空。

這就是所謂的「意識奇蹟」。也是很多宗教中讓信徒如癡如醉的一種現象。

意識奇蹟究竟是不是意識進入多重時空,目前無法驗證,所以不需要否定或肯定。在因果上,更合理的解釋是:那是一種不尋常的意識狀態。

不尋常的意識狀態有各種原因:缺乏睡眠、飢餓、疾病、藥物影響、儀式催眠…這些因素都很容易影響人類的腦部,因而產生栩栩如生的幻覺,就像一個逼真的白日夢。

對宗教領導人或神棍而言,帶領信徒進入不尋常意識狀態,是極有力量的一項工具。在日本地鐵犯下毒氣殺人的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就慣常在靜坐儀式中讓無經驗的信徒飲用迷幻藥,導致信徒以為經歷了意識奇蹟。

以催眠來讓信徒自己編造出前世今生的故事,更是今日眾多催眠師的重要維生工具。

除非你有辦法查證這些體驗,例如感覺自己靈魂出竅,飛到了101大樓頂端,並記下那裡某些設備的編號,事後查證屬實;除非能重複完成這樣的任務,否則這些體驗只能說是不尋常的意識狀態,一場精彩的夢,而不是多重的時空。

還有一種意識奇蹟遊走在民俗與醫學的邊緣,但也擁有大量的信徒,那就是各種各樣的「能量療法」。

不管是什麼光能量,氣功能量,拙火能量…都宣稱能夠影響與改變信徒的生理與心理狀態,因而產生某種療效,是正統的醫學所無法提供的。

美國有一個九歲大的小女孩 Emily Rosa,看到許多護士推崇能量療法,她也很想要體驗,於是自己想出了一個簡單的實驗來驗證:她用一個紙箱做了一個屏障,讓自稱能感受能量的靈療師在屏障的一邊,屏障下方開了兩個洞,讓靈療師的手能伸出來,然後小女孩在屏障另一邊,隨機伸出一隻手到靈療師雙手的上方,讓靈療師用所謂的能量感應來說出是是哪一隻手。靈療師看不到小女孩,但如果真的能夠感應能量,那麼應該會有極高的命中率。

她總共找了21位靈療師,每位猜10次,平均猜中只有4.4次,不比瞎猜好。

Emily的實驗在1998年刊登上了美國知名的醫學期刊,成為該期刊年紀最輕的醫學研究報告提供者。

在美國還有一個基金會(James Randi Fundation),提出高額獎金(目前為一百萬美金),懸賞可驗證的人類超自然現象,也就是所謂的特異功能。但數十年來,無人通過最初步的檢驗。(那麼多號稱能夠隔山打牛的氣功大師們都到哪裡去了?)

很多特異功能的信徒說(包括了台灣最高學府的某位校長),這些檢驗都是刻意刁難,無法通過。但如果特異功能是貨真價實的,再刁難的檢驗應該都可以輕鬆通過才對,何難之有?

我們雖然不能就此否定奇蹟,但我們可以說,到目前為止可確定的結論是:奇蹟是無法驗證的,也就是無法在客觀的觀察下,重複得到相同的結果。

事實上,正因為奇蹟無法被驗證,任何關於奇蹟的描述都只能停留在假說。若有人以確切的口氣來描述奇蹟,就有自欺欺人之嫌。

若有人能在客觀的觀察下,重複展現出同樣的奇蹟,卻沒有被科學界視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突破,那麼我們可以百分之百確定,此人是個魔術師,在觀眾面前表演戲法罷了。

若此人不以魔術師自稱,而宣稱自己有特異功能,那麼我們可以百分之一百萬確定,此人是個騙子、神棍。

基於奇蹟無法被驗證的本質,任何在大庭廣眾之前表演的特異功能,絕對只是一場戲法表演。

在奇蹟的旗幟號召下,信徒們所需要與追求的,其實是一個善用言語的老師。

信徒與老師,永遠是一體的兩面。老師剛開始也是信徒,後來熟悉了門道,也許是出於善意,好心帶領著其他信徒們在迷宮中打轉。

但只要有盲從的信徒,最後一定也會有迷失的老師。

最大的問題是,由於這些老師本身也是信徒,因此無法讓信徒們學習覺察,學習獨立自主判斷。

老師與信徒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在迷宮中玩得不亦樂乎。

迷宮可能很好玩,可以佔據我們很多的時間,但是隨著年歲增長,一個事實就越來越明顯:來日無多了。

只有走出迷宮,才能踏出旅程的第一步。


旅程


這是一場終點不明的旅程,而且有時間限制,隨時都可能驟然結束。

對於不可知的死亡,任何臆測或憧憬都是一種自我安慰。覺者沒有任何道聽途說來當後盾,只擁有自己的清明意識。

不再依賴靈魂之說,放空一切言語描述上的憧憬,覺者必須接受,自己可能永遠無法洞悉死亡的黑暗…

也就是說,很可能永遠找不到答案…

生命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一場只有終點,但沒有目的地的旅程。

正因為沒有目的地,我們必須把旅程本身當成真正的目標,而不是被地圖,路標,道聽途說所迷惑…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後的一步。

覺者的旅程就是永遠學習覺察,欣賞周遭的一切,沒有猶疑,沒有遺憾。

覺者以覺察取代信仰,不盲從於規範教條,而是覺察當下的因果、事物的來龍去脈。於是覺者發現,在這場旅程中,雖然沒有信仰言語文字的規範,但確實有因果律在作用。

動心起念,就會表現在行動中。只要有行動,必然就有因果。 

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必然就會牽動因果。 

覺者要先接受這個事實,然後盡量保持謹慎輕柔,觀察自身因果的運行。 

從情緒,身體,到人際的關係,一切都有因果作用。

謹慎輕柔,覺者要試著減少自己受因果的牽動,讓自己能有暫停的機會。

從言語的暫停開始,不管是口頭上的,或意念上的言語。因為一切行動必然都是始於一個意念。

覺者明白,把言語視為理所當然,對言語的依賴與濫用,正是當初成為信徒的起因。

一切信仰的起源,必然都是一種言語的說法。
很多信仰也把停頓言語當成必要的步驟。如西方的祈禱,東方的靜坐,都是為了能停頓某部分的言語。

但這種作法最後必然會碰上一個巨大的矛盾:停頓言語就會停頓信仰。

於是為了維護信仰,宗教會以某種單一的言語意念來取代徹底停頓言語。誦念耶穌基督,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真主阿拉…以此來安定信徒。

覺者也必須停止這個單一的信念,才能停頓語言與信仰,更深入的覺察。

此時,覺者將有機會洞悉到,言語背後的真正驅動力,也就是我們人類與其他生物的真正差異所在:自我感。

「自我感」與「語言」的關係密不可分。也許是因為人類發展出動物所沒有的「自我感」,所以才有了語言?或人類在發展語言的時候,同時也更明確地覺察到了一個「我」的存在?回到一開始的野人,野人也許知道有一個「我」,就像動物知道要自保一樣,但對於這個「我」不管在意念上或認同上,應該都不會像擁有言語思維能力的人類這樣的強烈與複雜。

在沒有「我」之前,就如地球上其他億萬的生命一樣,生生滅滅都是順其自然的演化,沒有什麼需要保存的。一旦有了「我」之後,人類就有了保存「我」的本能,人類的文明因此而誕生。

我們以語言來溝通,以語言來思維,以語言來維持自我。但語言並非與生俱來,所以人類的「自我感」也應該是一種學來的概念,並非本來就有。但我們卻不知不覺地緊緊抓住它不放。

於是覺者將面對一種最深層,最終極的信仰:對自我的信仰。

正如其他的信仰一樣,「自我」也是看似真實存在,其實只是道聽途說。

「自我」與「語言」是讓人類脫離自然運行的最大驅動力。

在人類之前,一切生命或物質,都是不斷地生滅循環。大自然的一切變化,弱肉強食,都是環環相扣。今日的掠食者,將來必然也會成為食物。大自然是沒有任何垃圾的。

大自然雖然也有破壞與毀滅,天災與物種滅絕,但那都只是自然的運行,毫無惡意可言。

科學家估計,地球上的生命至少有數百萬種之多,但只有一種能夠累積出垃圾。垃圾可以算是人類的惡意。垃圾與惡意也是人類的專利,如同文明與自我。

可以說,惡意只存在於人類的自我。只有人類會因為生存之外的理由,為了自我的種種意念,而殘殺其他生命,甚至同類。人類的美好文明,對地球而言似乎沒有任何益處,只帶來垃圾與生態破壞。

因為脫離了大自然的運行,並利用大自然來提升人類物種的健康安全,人類的數目不可控制地增加,在短短五十年之間暴增了三倍(20億─60億),於是人類自我不可避免地匯集成龐大的集體惡意,殘害整個地球,包括人類自己。目前地球面臨的種種威脅如環境污染,氣候異常…原因都可歸咎於人類的數目過多。

對於人類龐大的自我毀滅趨勢,覺者深切地加以覺察,不抱持幻想,但也不隨波逐流。

正如個人死亡之必然,人類整體的滅絕也是因果的必然。

沒有幻想,沒有未來,沒有信仰,沒有希望…覺者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設法跳出「自我」的信仰。

覺者唯一擁有的優勢,就是能夠暫時停頓言語,於是才有機會停頓自我。 

自我暫停時,與世界的分裂也暫時得到融合,但覺者無法久留。只要還活著,自我的意念與思維就不會止息。覺察與信仰的分裂狀態,也就總是繼續交替發生。

但是,終究有一天,自我必然抵達終點,覺者將面對真正的神秘 。


神秘


再歡愉的饗宴,

再痛苦的折磨,

再精彩的迷宮,

再漫長的旅程,

終究都有結束的時候。

因為覺者沒有信仰,沒有上帝,沒有魔鬼,沒有輪迴,沒有涅槃…所以必須全然接受,旅程的終點就是自我的結束。

其他一切可能都是臆測,而不是覺察。 

覺者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死亡的必然。

死亡來臨時,也許迅雷不及掩耳,也許慢慢不省人事,但必然有一個確切的時刻,腦部會停止運作。

不管是信徒或覺者,在腦波靜止之前,都會失去言語,失去學來的一切,失去自我…但是尚未死亡。

這一刻也許只有一剎那,也許會持續一會兒。 

在這段空無中,沒有言語,沒有意念,沒有自我…什麼都沒有。

這是最終的神秘,未知,不可知。

對很多宗教而言,此刻可算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刻。人生的一切都是為此刻做準備。

基督教認為,就算是罪大惡極,若在此刻來臨之前懺悔皈依天主,也可以進入天堂。

佛教認為,此刻決定下輩子輪迴的去處。

不同的宗教,其實大同小異,都認為死亡是永恆之前的一次暫停而已。

但對覺者而言,這一刻黑暗可能就是永恆,一個無自我的永恆。

這是覺者放下信仰,覺察因果,所得到的終極結論:無我。

這一刻黑暗可能短暫如一眨眼,又可能無限漫長‥

永恆的無我是最終極的神秘,也是最終極的矛盾。

信徒以信仰來避開這個矛盾,但覺者沒有這種選擇。覺者時時覺察,時時面對這個矛盾。

信仰把這個矛盾擬人化:天意,上帝,死神…但覺者要盡最大的努力,保持抽象的覺察。

覺察我們雖然都知道終將必死,但沒有一個活人能真正接受這個事實。因為言語意識沒有能力處理無我的觀念。

覺者覺察此等無知與無能,接受無我的矛盾,死亡就是無我。

相較之下,所有的擔憂,恐懼,遺憾,與怨尤都顯得瑣碎與無謂。

「覺察因果」與「接受無我」,是覺者在世的兩隻腳,互相矛盾(若無我,因果就無著力處),但也互相支持,一步一步走下去。

每一步都提醒著覺者:

因果與無我…

因果與無我…

既然死亡必然降臨,腦波必然停止,言語必然喪失,自我必然泯滅,那麼或許我們唯一能準備的,就是在此時開始熟悉這種狀態?

若能在活著的時候,練習覺察停頓言語的狀態(禪修靜坐的真正意義?),跳出自我的束縛,然後把這種覺察也用來面對生命的種種,覺察人類的自我意識之外,恆久存在的真實世界。

就算最後在腦波停止之前,也許只會經歷這個狀態一秒鐘,一剎那… 

此時沒有臆測,沒有妄念,沒有自我,一切因果歷歷分明。



4 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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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辛苦了。
      本來是好幾篇,後來結成了一篇,所以比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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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是什麼契機 使你從巫士譯者走向"不必相信"的靜觀者(無論是多麼小的契機,一如卡斯塔尼達的看似日常瑣事)?這使我想起釋迦牟尼是無神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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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其實翻譯唐望故事也是讓我看穿信仰的重要過程。唐望故事本身就隱藏了反信仰,反追隨的清明精神。後來去上了幾次十日內觀,更是清楚體驗到「信仰」與「覺察」之間的巨大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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