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

一如往常，L博士前往工作的地點。驗明正身之後，又穿過了三重關卡，他走進了實驗室。

L博士心裡想，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從明天開始，他就不需要再來這裡了。

同事走過來，他們心照不宣地望了一眼，沒有打招呼。雖然激烈的辯論與爭吵已經不再，但是他們還是無法平常看待自己的作為。或許因為事情即將成定局，就像一場漫長的比賽，他們既是選手，也是觀眾，都在屏息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

「你確定他會遵守承諾嗎？」同事問。
「不確定。」他說。
「還好不管如何，我們都沒有損失。」
「沒錯。」
「最起碼，這次實驗的資料就足夠我們研究一輩子了。」
「足夠我兩輩子。」
「我真是不懂，一個身價百億的人…」

L博士瞪了同事一眼。同事知趣地住嘴。沒有責備的意思，純粹是相互的默契。他們都知道自己不知道答案。

雖然因為這個人的權勢與金錢，整個實驗都是秘密進行，這兩年都沒有走漏一點風聲。但是，身為實驗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就算日後沒有法律上的追究，可能也不會有良心上的譴責，L博士還是難逃自己理性與人性上的質疑。

L博士檢視電腦螢幕，查閱著數據資料，目前實驗一切順利，正如幕後操控大局的金主所預期。L博士一向對自己的專業與成就感到自豪，但是自從接受了此人的委託，他就體認到了科學家的工具本質。沒有任何自貶，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臣服於這位億萬富豪的願景…是的，遇到有說服力的革命家時，所有科學家都只是工具而已。

但是，這位革命家究竟曾經受過什麼傷害…因而否定了全人類？

這項實驗到目前為止，進行的都是可逆轉的程序，L博士很清楚，因為這是他所專長的基因工程領域。現今基因工程的進展驚人，不管實驗對象身上產生任何改變，如果發生差錯，都可以用同樣方式來挽救。

但是L博士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今天的實驗是屬於另一種領域，另一種科學家，另一種工具。而且，據他所知，那是不可逆轉的，一旦跨出了界線，就永遠無法回頭。

L博士有點鬆了一口氣。不管今天的實驗結果如何，他只是來監督的，今天完全只是當個觀眾。

「可以進行了嗎？」

L博士從沈思中醒過來，點點頭。

控制室的燈光變暗，透過厚厚的玻璃，可以看到明亮的實驗室已經準備好了。龐大的腦波整合儀發出嗡嗡的低鳴，L博士瞄了一眼，那是他所不瞭解的領域，他不願意跨越的界線。

然後，一端的門被打開，實驗對象被送進了實驗室。L博士著迷地看著自己的傑作，不由得感到一股自豪與敬畏。這才是他的心血結晶。濃密的毛髮兼具羽毛的輕巧與皮革的堅韌，冬暖夏涼，再也不需要衣物蔽體；修長的四肢與強健的肌肉，配合著可跳動十億次的心臟；加強過的消化器官，能像牛一樣消化青草，也能像猛虎一樣吞食生肉；還有花費他最多苦心的，超級敏銳的感官知覺，眼睛可在夜間視物，耳朵可聽到百呎之外的針落地；最後，是L博士個人夢想的實現，背部可伸展的雙翼，能夠掙脫地心引力的束縛。

雖然外表已經看不出來，但是只要凝視雙眼，就可以知道這個生物還是一個人，具有人的意念與心智。但是，今天的實驗過後，連這個事實都將改觀。

工作人員花了一段時間，將腦波整合儀接上了實驗對象，一切準備就緒。

現在，在科學的層面上，只需要按下一個按鈕就大功告成了。但是在法律的層面上，還有最後一個重要的步驟。

在所有在場的律師與科學家的見證下，實驗的生物拿起筆，毫不猶疑地簽署了這輩子的最後一份文件，釋出名下億萬財產給慈善機關。沒錯，L博士認出那個簽名，就算是經歷了這一切，也還沒有改變，具有同樣的法律效力。現在，最後的實驗要開始了。

工作人員按下按鈕。腦波整合儀開始運作，據說這部機器能夠將理性語言為主的左大腦與感性直覺的右大腦加以整合，化解一直困擾人類意識的所有矛盾與限制，思想將不再需要語言了。但是L博士知道，這種整合的代價是，實驗對象也將徹底與人類世界決裂，因為他也將失去了自我的感覺。

實驗生物突然抬起頭來，環視在場所有人員，眼神清澈平靜，這是一種感謝與道別。L博士強忍住淚水，也在心中默默向這位雇主致謝與道別：感謝他對科學的貢獻，祝福他在人類世界之外找到他想要的。

腦波整合儀不再低鳴，實驗全部結束了。上方的天窗緩緩打開，實驗生物站直身體，深吸一口氣，目光如炬，然後牠伸展雙翼，飛入了藍天。